苏联八十万近卫军总教头
涅高兹学派
纵马带刀的哥萨克
孤胆的英雄
有礼貌,但是不多

《不动宝石花》第八部分 罗朱

发出来的已经快十万字了,这个文大概能有二十万字(存稿大约有三四万),不可能只写罗朱之间的那些事,所以配角很多,比如什捷缅科、安东诺夫、索科洛夫斯基、马利宁等人都是很重要的配角,不要嫌他们戏份多。

以及,我写东西很细,伏笔、意象和暗示非常多,各位不要怕过度解读,请结合历史大胆地脑!


8.

 

胜利后的日子是忙碌的,但对于朱可夫来说,却是令他心情愉快的忙碌。他整日穿梭在庆祝活动和宴会之中,一个人出席犹嫌不足,还要拉着罗科索夫斯基一起。

 

“来吧,科斯佳,别整天闷在家里呀……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

 

罗科索夫斯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满的神情,他嘟囔着:“我去不去有什么要紧?”

 

“至少对于我来说,你在不在挺要紧。”

 

罗科索夫斯基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像个不可救药的、沉沦堕落的人。


“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去?”朱可夫对着镜子穿好了礼服,回头问他,“是呆在家里,还是跟我一起?”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要你不赶我走。”罗科索夫斯基叹了口气,走上去吻自己主宰者的脸。朱可夫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慢慢地搓捻着这些柔顺的金发,挺直了整个身子,嘴边浮现出一种得意扬扬的神情。

 

“好啦,好啦……你要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快换衣服。”

 

很快,朱可夫又接到了新的任务:他将作为代表前往柏林出席投降签字仪式,出席之后的波茨坦会议,并准备和盟国的联合阅兵相关的一切事务。“怎样?”罗科索夫斯基笑着问他,“你玩得够了吗?”

 

“我不大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朱可夫答道。

 

“这下你总该开始工作了吧!”

 

朱可夫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每样东西都该有秩序,每样工作也都有分工。什么事都要我亲历亲为的话,内务部、外交部和总参谋部是干什么吃的?”

 

罗科索夫斯基忍不住嚷起来:“外事工作你可以撒手不管,准备阅兵的事总该过问过问吧?”

 

“急什么,胜利阅兵都办过来啦……我说科斯佳,你怎么老是大惊小怪的?你也是见过世面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好的意思,是好的意思……任你怎么想都可以,随便你……午安!”

 

朱可夫又丢开他,有些脚步虚浮地穿过房间,回卧室去睡午觉了。罗科索夫斯基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起来……“午安!”他心想,“难道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吗?”

 

时间有时候比鸟飞得更快,有时候又像瘸腿的老马一样艰难地爬着;不过一个人若是连时间过得是快是慢也不觉得,那他一定是很幸福快活的了。朱可夫正是这样地过了好几天,当什捷缅科打电话问他记不记得明天要和安东诺夫会面,一起商讨阅兵细节时,才惊觉自己什么都没有准备。晚上,他咬着笔头使劲地回忆了一下之前的胜利阅兵是如何筹备的,对比着当日的文件草草地写了份自认为还算面面俱到的计划书,写完还读了两遍,觉得挺满意,然后才上床睡觉。他上床的时候已经挺晚——过了半夜了,罗科索夫斯基早就睡着了(他的作息像钟表一样准时,如无活动安排,晚上十点半就要回到屋里,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后就睡觉),发觉朱可夫回来,他醒过来,伸一伸腰,含糊地问他:“都弄好了?”

 

“小事一桩。”

 

罗科索夫斯基笑了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说给他听:“真是自作自受。”

 

朱可夫头一次流露出一种烦躁不安,“不帮忙倒也算啦,他倒指责起我来啦!”

 

他这么想着,但这种淡淡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妨碍他同罗科索夫斯基亲近。他躺到他身边,罗科索夫斯基翻了个身,把一只手放在他脑后,很快又睡着了。朱可夫在脑子里匆匆地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书,很快又丢到脑后去——也睡着了。第二天,他提前半小时来到总参谋部,思考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先去找什捷缅科。听到秘书的通报后,什捷缅科拖着有些疲乏的脚步穿过办公室来迎接他。朱可夫走进来,还是和往常一样,充满自信而又随随便便。

 

“怎么啦,谢廖沙,最近没休息好吗?”

 

“最近!”什捷缅科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好好休息过?这日子怎么是头儿呀……您的计划书呢?”

 

朱可夫把文件递过去,什捷缅科低下头匆匆读了一遍,看起来不太高兴。他在办公桌前来回走了几步,一边顺手拿起笔开始在文件上写写画画起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我给您加点儿东西,光有文字不行,安东诺夫喜欢看数字,对表格……时间太紧啦,您真应该早点儿来找我。”他刷刷点点地写了十几分钟,又从头到尾速读了一遍,才把文件还给朱可夫,“您快点儿读一读,熟悉熟悉,但愿咱们能把今天先应付过去。”

 

朱可夫心里有些隐隐的生气,但又不能——他不愿当个以怨报德的混球。他只有板起脸,捏了捏拳头,接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计划书,开始默默地背诵起来。到了约好的时间,他们一起动身到隔壁的总参谋长办公室去,安东诺夫已经坐在大会议桌前等他们了,而且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他的头靠着扶手椅的椅背,两只膀子交叉地抱在胸前,正看着窗外。今天天色不太好,有些阴沉,微光透过密云穿过打开的玻璃窗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

 

听见他们进来,安东诺夫才回过神,站起来和朱可夫问了好。什捷缅科走上去把窗户关上,抱怨说:“他们怎么忘记给您关窗啦……您冷不冷,给风吹到没?”

 

安东诺夫略略转动一下头,望了他一眼,“是我打开的。”

 

“您觉得房间闷吗?”

 

“现在不闷。好了,咱们开始吧,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

 

小会议开始时,朱可夫开始还漫不经心地陈述,即粗略地讲述了自己对柏林联合阅兵的想法和计划,但安东诺夫毫不留情,坚持要他列举“具体内容和数字”。什捷缅科罕见地不怎么插话,时不时点点头,但那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鬼也弄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安东诺夫也不需要他的帮助,他显示了那样的头脑和管理才能,军队一切他都一清二楚,对英、美、法的底细也摸得分明:他对一切都进行了详细询问和了解,问的每一个问题都说到点子上,不爽毫厘。朱可夫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场考试,且这场考试进行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让朱可夫体验了面对严厉的、洞察一切的、毫不容情的法官时,坐在狭窄板凳上的被告的一切感受。“这是审讯呀!”朱可夫恼火地暗自想着。虽然安东诺夫一直态度温和,像是心情愉快,但朱可夫并未因此而感到轻松一些,他甚至出了一身汗……


“可以,很好,”安东诺夫终于拿定了主意,“您的想法我已经了解……了解得不比您自己少。最后,您以为要多少人组成方阵合适?”


“啊,我认为……不能少于一千。”朱可夫有些吃力地说。

 

安东诺夫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又和什捷缅科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考虑。


“行不行呢?”他终于喃喃说道,“这个人数我觉得不算少,但我应该可以问斯大林同志争取更多,您需要耐心等几天。我想,我们会成功的,那时什捷缅科会再计算出可供调度的装备。”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我送您出去。”什捷缅科发现朱可夫要说话,马上站起身,“工作已经谈完,”接着又转身和笑着安东诺夫说,“您听我说,您现在应该放我们走(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我三点钟回来,而您该休息休息。”

 

什捷缅科引着朱可夫往门外走。到了走廊上,朱可夫抱怨说:“谢廖沙老弟,你干嘛不让我说话?”

 

“因为你们在彼此折磨,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在发火儿呢,尽管您看不出来,”他眯缝起眼睛补充说,“您怎么搞的?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我不是要指摘您的工作态度,但……”

 

“这有什么,这算什么,”朱可夫满不在乎地说,“和你实话说了吧,我现在简直没有心情工作!我得好好放松放松,你能理解?至于这些小事,总参谋部来处理应该游刃有余吧?安东诺夫很有学问,甚至可以说,学富五车,就是脾气有点怪……但我对他挺有好感。谢廖沙,我看得出你很关心自己的上司,这是应该的,他是一个可敬的人。”

 

什捷缅科笑着说:“大家都说我口才好,可是跟您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啦。您是个胸罗万卷的人,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您头脑有创见,军事理论无一不精,满脑子都是最最出人意料的大胆计划。我有一个想法,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我们为什么不运用我们的力量,联手办一场漂漂亮亮的阅兵呢?”

 

“这话怎么说的?”

 

“实话告诉您吧,斯大林同志想要在谈判桌上加筹码,他想要在阅兵中展现足够的‘力量’。”

 

他们之间的谈话是小声,几乎是用耳语进行的,这使朱可夫有些焦急不安……他想起胜利阅兵开始前索科洛夫斯基和他说的话,那些话开始不停地在他脑子里转,这让他十分恼火。什捷缅科说完这句话,又不知为什么轻声笑了笑,这笑声也使朱可夫恼火……“我是怎么啦,”他想,“是在发怒还是高兴,是在苦闷还是开心。啊,瓦夏就不能把话说明白吗?”

“原来如此!真的,这个想法不坏。”

 

“您知道吧?只要您在闲着没事的时候……您现在有很多闲着没事的时候,不是吗?您有很多知识,有优秀的头脑,总是战无不胜……那您何不好好写写阅兵计划书呢?总比虚度时光要好。您瞧,我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那还用说!”朱可夫颇为感动地说,“老弟,你得原谅我,之前没想通这些关节。”

 

“您?哪里的话!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我要再次指出:没有任何人比您更有权利好好休息休息。”

 

他们来到朱可夫的汽车前,什捷缅科亲自为他打开车门。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朱可夫又摇下车窗。

“您还有事?”什捷缅科问。


“哎哟,没什么事,老弟……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念头,你对我好,那么我也得做点什么报答你才是。”


“报答我?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朱可夫坚持道:“啊,我知道你要客气,但听我说:你不应当拒绝我。别忘了,几天以后我就要去柏林了,而你要留在莫斯科……我们何时才能见面?”
  

“您想怎么样呢?”

“你喜欢骑马吧?”

什捷缅科笑了,“喜欢。”


“是这么回事,我和罗科索夫斯基约好明天早晨一起到郊外去骑马,我再捎上你和我们一起。我会找布琼尼要很好的马。咱们上午就能把事情谈完——然后万事大吉,一起午餐后我就让司机你回总参部,不耽误你多少时间。”


什捷缅科朝他转过脸来。他背着太阳,朱可夫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睛在阴影中闪出了一道亮光。

“一个上午的时间还是有的,”什捷缅科说,“不过,我就不和您共进午餐了,等事情谈完我就回部里,可以吗?”


“啊,真是个工作狂!”朱可夫故意用话激他,“年轻人应当有干劲,你是好样的。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咱们一定能大获成功。我的直觉很准,并要求你也全力以赴,这要求不算过分吧?就像老话说的:‘既答应干了,就别说不行。’”

他从车窗里把手伸给什捷缅科,什捷缅科也伸出手和他使劲儿握了握。朱可夫抽回自己的手,车子开动了。

 

什捷缅科回到总参谋长办公室,果然看见安东诺夫还坐在会议桌前埋头工作。他忽然笑笑,又叹了口气,从背后抚摩他的肩膀,还伸出两个指头把安东诺夫手里的铅笔夹走了,并半是哄骗,半是威吓他道:“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您再不休息,我就要叫医生来了。”

 

安东诺夫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要去办公桌的笔筒里再拿一支笔。什捷缅科却用拥抱和亲吻阻止他,吻他的脖窝儿,弄得他笑起来,态度也就软了。什捷缅科立即拉着他到长沙发那里去,让他躺好,把他的头安放在靠枕上,不许他再说话,也不准他睁眼,又吻了吻他的脸。然后,他自个儿坐在沙发扶手上低头看他,用手指肚摸他薄薄的眼睑,轻声说:“您应该瞧瞧,您闭着眼睛的时候有多么漂亮!”

 

他的手指拂过他的前额、眉毛和眼睛,等了一会儿,又请他睁开眼睛。安东诺夫听从了,什捷缅科又说:“瞧我刚刚说了什么:您闭着眼睛的时候漂亮,但比不上睁开眼睛看我的时候,”又急忙去吻她。安东诺夫忍不住笑了,微微扭过头去并假装用力推开他。什捷缅科也假装在和总参谋长争斗,急不可耐地对他表示亲热,但不像猫儿似的,也不是法国式的,而是以一个纯正的斯拉夫人的、哥萨克的狎昵姿态表示亲热,这姿态中总让人感到有一种野蛮的力量。

 

从什捷缅科进屋的那一刻起,安东诺夫分秒没有怀疑,什捷缅科搞这种排场完全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殷勤。对年轻人这乖常的举动,安东诺夫心里甚至有点感到高兴,他想:“他想在我面前显示自己,是在讨我喜欢——也许是有事求我,谁知道呢?但他清楚决定权在我这里。”他生性淡漠,心里只有工作,对于他,除了什捷缅科以外的人际关系根本无足轻重,他几乎不注意这些,现在他也只是想:“他是个好小伙子,确实讨人喜欢。”

假如他不是处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之中,他大概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什捷缅科是一个十分出众的人——他虽然没有阿波罗那样俊美的外表,身上甚至相当明显地表现出他贫苦出身的痕迹:皮肤粗糙,骨骼壮实,粗手粗脚,走路大步流星,说话偶尔会轻重音不分——但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他相貌堂堂,身材匀称,高大挺拔,线条分明、生机勃勃的脸庞招人喜爱,生着一对锐利的蓝色眼睛,金棕色的头发。而最重要的是他那种快活、自信、敏捷、机灵十足的表情。每个遇见他的人都会停下脚步,在他强壮如草原上被哥萨克精心喂养的一匹膘肥体壮、毛色纯粹、四腿粗壮、刚套上练马索跑圆圈调教的三岁幼马的魅力面前……任何人都会不由得被吸引。

 

他正想得入神,又听见什捷缅科唱起歌儿来了:

 

“少尉,少尉,

我的年轻人,

我的小爱神,

跟我跳舞吧,

亲爱的人儿!”


“我看得出,你心情很好,”安东诺夫嘟囔道,“可你这样唱歌,叫我怎么休息呢?”

 

“您得原谅我,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您喜欢的那些音乐我可一窍不通!我只会些俄罗斯歌曲,和我们那儿老的民歌。我父亲自己只略识几个字,但他让我受了教育。您知道吗,我小时候还学过德文?”


“你学过德文?”

“是的,我学过,但现在只记得骂人的词儿了。”

 

什捷缅科笑起来,安东诺夫侧着头从下面瞧了他一眼。


“后来我上了军校,成绩优异,但您可别以为我很有学问。唉,天呀,不,和您相比我简直没有学问,我没有任何才能,只是勉强会写字……真的,我不会写诗,无论弹钢琴、绘画还是拉丁文——什么都不会!我就是这么个人——整个儿全在这里!”

他张开了两手,又低头去吻安东诺夫的额头,“但您瞧,就是我这么个人,有时也能成事儿。您不必再过问联合阅兵的事务了,朱可夫要亲自负责起来。”

“他自己要求的?”

 

“我还能逼迫他不成?”

 

“胡说八道,”安东诺夫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过,我并不感到奇怪,”他咳嗽两声,倚着靠垫往上坐了一点儿,“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除了巩固地位,岂能去想别的事情?”

 

“那也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什捷缅科说。

安东诺夫陷入了沉思,几秒钟后,又突然开口说,“这有什么差别?”


“差别很大,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有些人只对自己的判断有绝对的自信,这是别人无论如何都影响不了的。我也不过是……”

他突然住了口,咬住了舌尖。

安东诺夫抬起手用指关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下去,谢廖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我也不过是给他指了条明路出来。’”

“对不起。”什捷缅科低声说。

“难道这话不对?难道你真的认为这话不对吗?”安东诺夫坚持说,“请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您说的不对!’”

他用他那双非常美丽、锐利有神的黑眼睛看向他,什捷缅科简直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藏。

 

“那好吧,您说的对。”他终于承认说。

安东诺夫摇了摇头。“好吧……好吧。看得出你还有话想说,就一起说出来……别转你的眼珠子,也别着急,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没有生气。”他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这靠枕太高,我脖子不舒服,请你坐下来吧……你不介意吧?”

 

当这个坚强冷静的人突然流露出某种温情和某种近乎亲人般亲热的时候——不过真难以设想,这温情是从哪里来的?……那么……是的,那么事情就会发生危险的变化。什捷缅科坐到沙发里,让安东诺夫把头搁在他的腿上。只听安东诺夫继续说:“请说吧,说完我就要睡觉了。既然你也坐了过来,就得陪我休息。”

 

什捷缅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我想请您准我明天一个上午的假。”

“就这事?”安东诺夫面带微笑悄悄地说,迅速而无声地用双手抓住了他的那只手,“你想休假,去参加什么活动,都随你去。给你套上锁链是不可能的,但你也要知道:我也没有给别人套上锁链的爱好……那你回来和我吃午饭吗?”

“当然。”

 

安东诺夫点点头,重又闭上眼睛,还抓着他的手,就这么睡着了。什捷缅科坐在那,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吸进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凉、芬芳的气息,也不由自主地在自己头脑中翻动着安东诺夫刚刚对他所说的一切。

 

布琼尼调教出来的马匹堪称全苏之冠,光是远远看着就叫罗科索夫斯基心情愉悦,只是,在第二天早晨什捷缅科用马鞭的木头柄不耐烦地敲朱可夫的车门的时候,他看见他站在那——穿着没戴肩章的套头制服和蓝马裤,一只手里攥着哥萨克式的尖头短马鞭,肩头和腰身都利索地扎着武装带,背后背着双筒猎枪——愉悦的心情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准备好啦?”车外响起了什捷缅科快活的声音。


罗科索夫斯基跟着朱可夫下了车。什捷缅科向他投去探究的一瞥,很快又移开目光,向他们问好,又招呼便衣警卫们把马牵来。一共三匹纯种马:一匹是棕色纯种马,一张瘦削的脸,两只凸出的黑眼睛,额头上生着一丛白毛,四条像鹿一般的长腿,很是漂亮,性烈如火;另一匹是强壮、高大、无杂毛的乌马,是给朱可夫准备的;第三匹是银灰色的花斑马,四蹄灵活,弹跳力好,跑起来富有节奏感。什捷缅科灵敏地跨上了棕马,那马竖起尾巴,收紧臀部,嗒嗒地踏起蹄子,打起转来,但什捷缅科马上勒住了它,叫它停在原地。罗科索夫斯基戴着鸭舌帽,身穿麻布猎装,没系纽扣,敞着衣襟,脸上没什么笑容,更多是阴沉着脸。朱可夫背上猎枪,也跨上了自己的马,还小声唤他:

 

“来呀,科斯佳,干嘛磨磨蹭蹭的?”

 

罗科索夫斯基扬起下巴颏指了指他身后,“你们怎么还带了猎枪?”

 

“光骑马有什么趣儿?”什捷缅科,耸了耸肩,“这季节林子里有不少好东西呢。”

 

罗科索夫斯基接过猎枪和马鞭,系上外套的纽扣和腰带,跨上银灰马。什捷缅科举起马鞭向他致敬,然后猛抽了一下马弓着的扁平的脖子:马儿立刻竖起了前蹄,向前一跃,然后便用驯顺的轻快步走了起来。罗科索夫斯基和朱可夫立马跟上,身后十几步就是骑马尾随的警卫们。他的银灰马抖动着全身的筋腱,全神贯注在马嚼子上,吞噬着空气,一阵阵打着响鼻。朱可夫走在最后面,观察着罗科索夫斯基:他苗条健壮的身躯紧紧地、舒服地束在亚麻布里,自信、灵活而又谐调地起伏着。到了大路上,什捷缅科停下来,等后面的两人赶上来。

 

他们便纵马沿着大路大快步跑了起来。天气很好,简直像是盛夏,风迎面吹来,愉快地在耳边呼啸。他们都感到心旷神怡:健康、生命、自由、飞速前进的意识支配了他们,这让罗科索夫斯基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跑了一阵,什捷缅科又勒住了自己的马,又改为慢步前进。

 

“让马喘口气,”他解释说,“今天天气多好啊……景色很美!”

 

四周都是金绿色,这一切,树木、矮林、绿草地,都在灿烂地发光,在暖风的吹拂下广泛地、轻柔地荡漾;百灵鸟嘹亮的歌声不绝于耳;白嘴鸦不时从深绿色的、烟雾一般的麦浪中伸出小脑袋来……罗科索夫斯基发现什捷缅科的脸色十分高兴,而且带着十足的孩子气,不由问他:

 

“骑马使您感到这么快活吗?”

 

“他是个哥萨克嘛。”朱可夫道。

“瞧,”什捷缅科深深地、怡然自得地叹了口气说,“为了这,活着才值得。我做到了从前想要做而又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圈起大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又放声大笑,纵马疾驰起来,在大路上飞快地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他们面前又自显其能地猛一下子勒住马,马儿嘶鸣起来,抬起前腿乱舞乱蹬:他似乎从不用别的办法让马停住。

 

“这样的马,脾气才对我胃口……您问我什么话,我没听清楚。”

“我问……您今天为什么这样快活?”

可是什捷缅科没回答他,“您听我说,”他忽然小声说,“这些警卫令人讨厌,老是跟在我们后边。他们大概一心在想,首长们什么时候回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偷懒?元帅同志们,我有个主意……”

 

朱可夫道:“叫他们原地待命就是了。”

 

“不……不妥,那有什么意思,没有趣味……噢!这么办!前面那是什么?是一片针叶林子吗?”

朱可夫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
“是的。”

 

“那太好了。咱们冲进林子里,甩开他们。”


“他们要吃处分的。”


“关您什么事儿!您就别操心这些啦,我回头会说明情况的。请跟上我,快步跑!前进!”


他拐下大路,沿着狭窄的、杂草丛生的、通向山里的小路疾驰而去。朱可夫笑着,策马跟在他后面,罗科索夫斯基无法,只能催马跟着快跑。这条小路很快就变成了羊肠小道,最后被一条沟截断了。罗科索夫斯基提议回去,但什捷缅科说:

 

“现在咱们是自由的鸟儿啦!我们往哪里去——现在一切全都是自由的!您瞧,那边的山多美,还有那黑黢黢树林!我们到那儿去,到山里去!”

他骁勇地赶着棕色马跳过沟去,他们也跳了过去。沟那边是一片草场,起初还是干的,随后是潮湿的,接下去已经是沼泽了:到处渗出水来,形成一片片水洼。什捷缅科故意驱马从这些水洼里走,哈哈大笑,并说:“这儿多像白俄罗斯的沼泽地。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您在那儿的前线骑过马吗?”

“骑过,”罗科索夫斯基回答,“多数时候只能骑马,汽车没法儿开。”


“切尔尼亚霍夫斯基也是这样,”什捷缅科继续说,“那时我作为大本营代表驻扎在他的方面军,我们常一起骑马到下属的司令部去,在泥沼里溅得浑身脏,像两个中国的泥娃娃……我们本来就是军校里的老同学,感情深厚,”他点点头,像是表示强调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孩子才有的某种……某种庄重的真诚表情,”真奇妙,现在我和您也溅得浑身是泥。您虽是波兰人,却跟伊万·丹尼洛维奇没有什么不同。这是什么?又是一条沟?跳!”

 

他们纵马跳过去了,但罗科索夫斯基头上帽子掉了。什捷缅科想要下马给他捡帽子,但罗科索夫斯基朝他喊道:“别动,我自己捡!”一边从马鞍上低低弯下身子,用马鞭的把去钩,还真的把帽子够了起来,但是没有戴回头上,便又纵马疾驰,任风把他一头整整齐齐的金发吹得散开了。他们三人并肩奔驰,越过沟壕、栅栏、小溪,一会儿往下钻,一会儿往上爬,一会儿疾驰下山,一会儿飞奔上山。罗科索夫斯基一直注意着什捷缅科的神情,这是怎样的一种神情呀!他的整张脸似乎都敞开着:眼睛瞪大了,流露出蛮横、疯狂的神色;嘴唇、鼻孔也张开着,贪婪地呼吸着冷风;两眼直盯着前面,似乎想占有所看见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流水……

 

朱可夫感到有些惋惜:开阔地猎物太少,往往刚看见便机警地逃开了。“谢廖沙!”他喊道,“咱们跑得够远啦!该进林子去打猎啦!”

什捷缅科终于勒住了他那满身大汗、溅满泥水的马,那匹马在他胯下摇摇晃晃,另外两匹马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样?您高兴吗?”什捷缅科问罗科索夫斯基。

“高兴!”罗科索夫斯基回答,他全身的血液都因为疾驰而沸腾了,他甚至笑了起来。什捷缅科也在微笑。这疯狂的奔驰似乎最终使他们亲近和交好了。

“您多大了?”罗科索夫斯基突然问。

“三十八岁。”

“正当年华。我和格奥尔吉年轻的时候,比您还疯狂,信不信由您。”


“您现在也不老,离老年还差得远呢!稍等……”

 

什捷缅科发现自己的手套破了,干脆把它们摘下来,塞在武装带里。

“您什么时候出发去柏林?和朱可夫元帅一起吗?”他突然问。

 

“不是,比他迟一些,和索科洛夫斯基同志一起。”

 

什捷缅科接过他的话说下去,他们聊起战争,军队建设,甚至还聊起历史来。罗科索夫斯基发觉他记忆力超群,饱览群书,在谈话时,他身上文雅的部分似乎完全将刚刚显露出的野蛮掩盖了,这让他几乎看起来像一个学者。罗科索夫斯基的谈话的瘾头给勾上来,开始谈起四二年他差点被弹片击中心脏的事。


什捷缅科大笑起来:“您瞧,这多么好!您是个幸运儿!还是一个可爱的人——从前我同您不熟悉,但今天却可以下这样的结论了。您和切尔尼亚霍夫斯基有些地方很像,只是您没有死,只要没有死,还活着,生活就要继续下去!”他的蛮劲发作了,“您不喜欢我,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我可怪喜欢您的,还想和您结交——您不会后悔的。是的,您不要奇怪,我不是开玩笑,而是坦率地跟您谈话……您知道,我最爱什么吗?”

 

“自由。”罗科索夫斯基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什捷缅科用马鞭把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大笑起来。

“正是,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意味,一种无可怀疑的真诚和庄重,“我最爱自由,首先爱自由。过去一直是,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直到我死。我是一个自由的哥萨克,就像空气,像风一样……”


“我再告诉您一点:其实我原本的答案是‘思考’。思考是愉快的事情,我们被赋予智慧就是为了进行思考,然后依照思考的结果行事。但对自己行为的后果,我从来不考虑,必要的时候,我甚至不怜惜自己。您在听我说吗?您不感到无聊吧?”

“我在听您说呢。只是您干嘛要对我说这些?”

 

“我对您说这些,”什捷缅科用平静的语调说,“因为我很喜欢您,不想给您留下不好的……这话不对,应当是不正确的印象,那会让我感到心里不舒服。您对我总该给以公道的评价。不过,有些话还是以后再谈吧,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要不耐烦了。”

 

他调转马头往朱可夫身边走去。“一条蛇!”罗科索夫斯基心里想,“但獠牙露在外头,总比藏起来好!坦诚总不令人讨厌。”

他们把马拴在林边,拿着枪走进了树林。宽阔、柔和的树荫从四面把他们笼罩起来。他们在林子里狩猎了一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越往里走,帚石南、真蕨、松脂、腐烂的去年的树叶的气味就越浓,恶浊沉闷,使人昏昏欲睡。什捷缅科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吸起来,还给罗科索夫斯基也点了一根。朱可夫抱怨说,烟味儿把猎物都熏走了。

 

“您为什么不肯承认,今天是咱们运气不好呢?”

 

他们都笑起来,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休息。什捷缅科和朱可夫开始谈话,罗科索夫斯基只是沉默地听着。什捷缅科的记忆力非常好,他不需要纸面材料,而是开始口头向朱可夫汇报他昨天晚上加班加点计算出的可调度装备,包括还未亮相的新型号重型坦克,并估算到时应该能够安排出一个超过两千人的方阵,还说总参部会联合外交部一起尽力同盟国争取,由朱可夫来担任联合阅兵首长。朱可夫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正事聊完了,他们起身往回走着,又开始闲谈起来。林中,云雀在歌唱着,鹌鹑也在鸣叫,温暖的微风吹拂着草叶,颠动着花枝,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闪闪发光的翠绿。罗科索夫斯基听见什捷缅科的声音说:

 

“……就像咱们的歌曲里唱的,就是那些古老的民歌,总是唱到爱情的法术,多么荒诞又迷人!您喜欢民歌吗?”

 

“当然喜欢。”他听见朱可夫回答。

 

他们走到林子边,又骑上马往回跑。马蹄蹚起团团的灰尘,什捷缅科用脚后跟的马刺不停地踢着马肚子,一边威风凛凛地抖着身子,一边唱起一支酸溜溜的哥萨克民歌:

 

“青青的雁来红,开得再盛些!

你,黑眉毛的姑娘,靠得再近些!”

 

罗科索夫斯基身下的马忽然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响鼻,他也不由自主地从头到脚颤抖了一下。他头脑里一切都乱了,神经像弦一样绷紧了。“啊,原来是这样!”他心想,“什捷缅科什么都知道了!但我也不赖……安东诺夫不是瞎了眼睛,而是叫蛇给缠住了。”

 

他们在大路上和急疯了的警卫们回合,什捷缅科要直接乘车回部里去。临走前,他找人借了毛刷和梳子来,先是用力刷了刷身上和靴子上干了的泥浆,又态度庄重地对着车窗理了理头发。

 

“不能这么风尘仆仆地回去,”他解释说,“安东诺夫同志看见了,要指责我的。啊,我的手上还有股皮子味儿……不过这他倒是不会介意。”

 

他们友好地握了握手,便分开了。不过,罗科索夫斯基也并没有很多机会能和朱可夫独处。接下来的时间里,朱可夫都忙得不可开交,两天后就乘飞机到柏林去了。

 

半个月后,罗科索夫斯基和一直驻扎在柏林的马利宁通了电话。马利宁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有些事儿真是闹得满城风雨,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有很多不好听的话。”

 

“发生什么了?”

 

“有很多关于朱可夫同志的不好传言,他似乎被享乐迷昏了头脑——整日和英国人美国人开宴会,和一些女人厮混在一起……还有那些有关战利品的流言,我都不想讲了。”

 

罗科索夫斯基攥着听筒的指头紧了紧,若无其事地说:“你干嘛告诉我这些?”

 

“哎呀,我的元帅同志,柏林这边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啦,莫斯科迟早会听到的。斯大林同志知道了不发火儿才怪呢!我就是给您提个醒儿……您什么时候来柏林?”

 

“还要再过些日子。”

 

“好吧,”马利宁叹了口气,“我希望您能早点来……一个人真要顶不住啦。”

 

又过了一周,罗科索夫斯基才和索科洛夫斯基一起动身前往柏林。至于安东诺夫,则是几天后再同斯大林一起直接飞往波茨坦,会议后再直飞莫斯科——总参谋部现在几乎一刻也离不开他。

 

索科洛夫斯基是个极好的旅伴,他长相白净漂亮,人又风趣聪明,文质彬彬,很会察言观色,谈吐举止都令人舒服。他始终以这样的法则约束自己的言谈:不能说的全不说,能说的也不全说,有时这会显得他有些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罗科索夫斯基心情不虞,从上飞机开始就没再开口,似乎就这么要一路沉默到柏林。索科洛夫斯基却偏不吃他这套,打定了主意要和他攀谈,开口道:

 

 “您在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索科洛夫斯基直视着他的眼睛,在心里想:“他的眼睛的确好看,人也卓尔不群。”

 

罗科索夫斯基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从沉思中回过神,磕磕巴巴地回答:“不……没有什么。您不必介意……您有话和我说?”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我只是百思不解,我们怎么迟至今日才能单独谈话?……波茨坦的会议您去参加吗?”

 

“据我所知不去。”

 

索科洛夫斯基似乎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他谈天,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终于他还是把身子凑近了一些,像怕叫别人听见似地用气声说:“如此说来——您可以老实告诉我——您既没有听到消息,也不在乎被军事代表团排除在外啦。”

 

罗科索夫斯基耸了耸肩:“我弄不懂政治,也不愿意参与。”

 

“您别害怕,我不搞政治,不过谁也不能禁止人家思考问题呀。思考,对人没有害处……就是说,多学习学习……我怎么和您说好呢,我是个古怪的斯拉夫人……”

 

这句话却在不经意间激起了罗科索夫斯基的不快,他涨红了脸,拖长声音打断他的话:“您扯到哪去啦!我也是斯拉夫人呀,等着瞧吧……”

 

索科洛夫斯基颇为稳健且风雅地一笑,目光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罗科索夫斯基的脸:“不,那不一样……我不想说,但是不一样。您比我能干……我也不是个斯拉夫主义者。不必再多说了,我只说一点,别再说什么斯拉夫人的话了,我们唱歌的调子不同……好了,现在谈正经事吧。”

 

平时遇上这样的争论,罗科索夫斯基总是宁愿一声不吭也不肯出言伤人的,可他却不由自主地不耐烦地继续说下去,尽管很快就将不耐烦的情绪克制住了:“瓦西里·丹尼洛维奇,可我老觉得:我们唱的总是一个调。”

“是啊,我们唱的是一个调:怎么能把仗打赢?自古以来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先是鞑靼人,再是蒙古人,然后是日耳曼人!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全是空话,”罗科索夫斯基嘟哝道。

 

“您说什么?”

 

“您怎么又来老调重弹啦!”

 

索科洛夫斯基把修长苍白的手指绞在一起,伸长双臂舒展了一下,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温和而亲切地说:“就算重弹老调又有什么不可?我就是想问问您:您觉得这个世界上是有一成不变的真理的吗?要我说,世界上就没有真理,就是说,这个字眼是有的,但真理本身却是不存在的。”

 

罗科索夫斯基完全糊涂了,他瞪大了眼睛,悻悻然地反驳道:“若没有真理,又何必活在世上呢?”

 

“您可不可以把您的钢笔借给我?”

 

罗科索夫斯基一时没有弄懂对方向他借什么,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才问道:“您要钢笔做什么?”

 

“我要把您这句话记下来,怕忘了。”

 

罗科索夫斯基却不生气,只是点了点头,露齿一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钢笔扔给他,又拿出烟盒点烟,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机舱里一时间烟气浓郁好似轻纱笼罩,倒叫索科洛夫斯基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们默然不语地望了一会儿舷窗外的天色,罗科索夫斯基转过身来。

 

“您知道吗,胜利之后我总是想起在我还在军校的时代:一样的快乐,一样的伙伴……”

 

“我们都经历过那样的时光。”

 

“我那时在列宁格勒生活了将近一年,还有朱可夫、巴格拉米扬、科涅夫、叶廖缅科……有些人我记不清了。”

 

“请讲点儿您的学校生活给我听?”索科洛夫斯基知道他想说,于是从善如流地接话道。

 

罗科索夫斯基开始讲他们的军校生活。讲得不太成功,平淡无奇。他不善于讲笑话,总体上在谈论军事教育和科学的意义。索科洛夫斯基全神贯注地听着,用他女人一样白皙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一根接一根地吸着,还不时为罗科索夫斯基也点上一根。罗科索夫斯基的思潮汹涌,这番即兴的倾诉绝非什么卖弄,而是不吐不快,他聚精会神的平静语调增强了他语言的魅力,让索科洛夫斯基的心弦也随之隐隐鸣响。等到谈话结束时,罗科索夫斯基不由自主腼腆地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睛。

 

“您是个演说家,”索科洛夫斯基像唱歌一样轻声说,又敬了他一支烟,并再次表示和他相知恨晚。他们开始热络地聊起天,之前两人之间那股古怪的紧张气氛消失了,仿佛两个老友一般。索科洛夫斯基善于说话,但并不喜欢说话,一旦开口往往咄咄逼人。但不论任何人,只要一开始没有被他的声势吓到,都会信赖地向他袒露心曲,因为他不但乐于听别人讲,而且还鼓励别人畅所欲言。他讲话时条理分明,慢条斯理,表明他知识丰富,博览群书。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这问那,问他到柏林之后有什么打算,还讲起自己的事,甚至包括一些无伤大雅的抱怨。罗科索夫斯基兴致勃勃地细听他的谈吐,然而——真是奇怪,不管瓦西里·丹尼洛维奇谈到什么,他自己的身影却不知怎的渐渐模糊了,消失了,仿佛这些事从头到尾都和他无关似的。

 

“……您是一个友善的人,想必有些同僚不会理解您。他们信奉拳头,您知道扎哈罗夫同志被科涅夫揍破了相这事?”

 

“我知道,”罗科索夫斯基真诚地说,“但我认为,科涅夫同志这样严格治军,想必对自己的要求只会更高吧。当然,您为他当了一年的参谋长,想必了解得更多。”

 

“他对自己严格,也只是为了有权揍别人,”索科洛夫斯基笑了起来,“这就叫拖人……就像老话说的,拖人下水。您的朋友之中也有急脾气,但绝不是装腔作势、目空一切,是不是?马利宁同志,您应该多关心关心他,他是个可爱的人,何况您还救过他的命……”

 

“他非常讨人喜欢,”罗科索夫斯基指出,“他后来也救了我啦,不然我早就躺在雪地里不动啦,哪还能在这里和您谈话?”

 

“至于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他完全像个孩子,我是说某些方面。他很粗鲁,但无伤大雅。如果我是个女人,我只爱这样的男人。”

 

“这话从何说起呢?”

 

“那还用问。他那样的人至少是直白的,而直白是装不出的。”

 

他们一起笑起来,索科洛夫斯基接着说:“生活里自私自利的成分太多,虚荣心也太多,而真诚却微乎其微。每个人都想标新立异,做个梅菲斯特。朱可夫同志有巨大的军事智慧,这毋庸置疑,但他最可贵的是:几乎从不在人后打卑鄙的小算盘。”

 

到飞机降落的时候,他们几乎成了挚友,看起来亲如兄弟,互相以“你”称呼,叫前来接机的马利宁大呼惊奇。三个人亲亲热热地互相拥抱、亲吻之后,便一起乘车往位于柏林东部的苏军驻地卡尔斯霍斯特庄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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