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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胆的英雄
有礼貌,但是不多

《家庭和睦之法》(《沉河》番外)

本来是正文的稿,但时间线是正文故事之前的,插叙的话节奏也不好,就直接单开一篇了。

正文一篇没贴,番外已出两篇的屑

历史背景:斯大林提名安东诺夫晋升元帅,身为军事委员会秘书长的什捷缅科去征集委员们的签名,除了科涅夫之外全员同意。但此事最终因为科涅夫反对而作罢。(科涅夫有时候确实挺损人不利己……)


《家庭和睦之法》


早上,什捷缅科出门的时候心情好得前所未有。“您应该多出去转转,”他匆匆穿上大衣,笑着说,“不要在部里干等,”他又加了一句,还朝他挤了挤眼睛,“免得叫那些来道喜的家伙堵在办公室里。”

 

什捷缅科直到下班时间也没到部里,安东诺夫心想他今天有许多地方要跑,应该是要回来晚了。他故意加班工作了一个小时,还是没等到他来,于是打电话去他办公室,什捷缅科的秘书说“什捷缅科同志今天一天都没有来”。他一个人乘车下班,半路上绕去了华西列夫斯基家,可他也不在家。他决定步行折回自己家,怀着一线希望或许能半路上碰见什捷缅科,却一个人也不曾碰见。路上,他设想着各种各样的计划,一个比一个美好,但是天气好像存心眼和他作对,一下子刮起大风来,吹得他脸颊发痛。等他回到家里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一个人吃了晚餐,感觉暖和多了,什捷缅科早上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在他心头浮现;他想到这点,就宽慰多了,——随手拿过一本小说,怀着平静又幸福的心绪坐在窗边看书,透过这扇窗户能看见门口的小路。

 

起初他的心里是充满幸福的,可不过多久,他就感到害怕起来,害怕任何可能会破坏现在幸福的事物。他在这样矛盾的煎熬里又度过了两个小时,等到月上中天时,才透过窗子看见路上出现了什捷缅科熟悉的车灯形状。他看见什捷缅科下车,却没有马上进门,而是走到路边吸烟,还把栅栏里丁香树的树枝拉到眼前,摘着叶子。安东诺夫觉得好笑,又隐隐约约觉得什么不对,于是放下书本,下楼去给他开门。他一打开门,什捷缅科就像吓了一跳似的,马上放掉树枝,丢掉烟头,转动着脑袋,用一只手不断地摸着脖子——一个人只有十分慌张的时候才有这样的姿势。

 

“你怎么不进门?”安东诺夫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问,眼睛直瞧着他。

 

什捷缅科没有立刻回答。

 

“我想吸烟。”他垂下眼睛说,声音有点哑。

 

安东诺夫明白,什捷缅科善于撒谎,但在他面前撒谎却是很困难的。

 

“我没有禁止你在家里吸烟呀,”安东诺夫说,“我问你,就是想关心关心你,怎么到家不进门?”

 

什捷缅科慢吞吞地走过来,借着门厅的灯光,安东诺夫看见他脸色不好,眼皮肿了。什捷缅科对着他胆怯而温柔地微微一笑,但安东诺夫没有用微笑回应他,这在他们之间还是头一回。

 

“你怎么啦,”安东诺夫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回答,“都过去了……我饿死啦,你给我留了吃的没?”

 

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口,换了鞋想要往厨房走,可安东诺夫拦在他面前。

 

“你就如实告诉我吧,什么事我都平静接受。”

 

安东诺夫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什捷缅科瞧了他一眼,用手擦擦前额,努力笑了一下,仿佛肉体上感到极大痛苦似的,语气故意装得很坚定:“真没什么……一件小事,你不用知道,无关紧要……但我有些难受……心里不好受,你能理解吧。”

 

安东诺夫的音调也很平静。“我不能理解,”他说,“你不说出来,我就无法理解。你有什么好瞒着我的?一件小事!问题不在这儿……”

 

“廖尼亚……”

 

“问题不在这儿,”安东诺夫接着说,不让什捷缅科打断他的话,“问题在于,我们是平等的。我要和你平等地生活,跟你……”

 

他没法儿把话说完,因为什捷缅科哭了,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安东诺夫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他把身子靠在墙上,茫然地看着他。什捷缅科去抓他的手,他的手毫无感觉地落在他手里,心冷得作痛。但他的心跳得更剧烈了,手也哆嗦起来,并且紧紧地回握他的手。他突然生出一股勇气,觉得自己整个儿是他的,并因此感到勇敢。

 

“廖尼亚,我需要冷静一下,我现在很不冷静,准会说出蠢话来。”

 

“为什么你总认为我是需要被宠爱的那个?”安东诺夫说,“我不要你的冷静,你够冷静了,一直都太冷静了。”

 

“不是这么回事,”什捷缅科变了脸色,显示出痛苦和紧张的神情,“我们一起生活,让你觉得不平等了吗?就因为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不光这一件事……而且,是的,我现在想知道。”

 

“我只是想让你今晚能睡个好觉,就是这样,”什捷缅科低声说,“我活着就是为了爱你,不能不希望你能避免能避免的所有痛苦。”

 

“你总有理由,”安东诺夫咬着牙说,“永远正确。”

 

什捷缅科显得那么惊慌失措,“廖尼亚,你到底怎么啦?你对我有意见,大概是对的,但你得让我明白我错在什么地方呀。”

 

“我对你没有意见,”安东诺夫用手指肚轻轻地揩掉他的眼泪,轻声说,“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你却不让我知道,还说非这样不可,结果总是你有理。”

 

什捷缅科声音发着抖,“你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廖尼亚……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用!……我今天跑了一整天,收集委员们的签名,人人都同意了,只有科涅夫不肯签字!理由是什么‘安东诺夫没有上过前线’,这可笑不?人人都知道你在前线呆了多久!我去找斯大林,他考虑了半天,只和我说‘以后还有机会的,我不能寒了野战军的心’,就打发我走了……这叫我怎么活得下去?我该怎么办?我不指望,也不敢指望你能原谅我,至少,我想求你别生气,也别太难过了——生活对我们多残酷呀!廖尼亚,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来想办法,我想想办法,我——”

 

他叹息一声,把脸埋进安东诺夫的双手里,神经质地吻他的掌心,低声嘟囔:“我来想办法,你比任何人都值得这个元帅……请你原谅我,我对不起你。你比他们都好,我怎么能不爱你呢?”他抬起头,用亲切温存、想要祈求原谅的目光凝视着他,却发现安东诺夫落泪了,这下可把什捷缅科吓坏了。他扑上去拥抱他,吻他的脸,“你要是生我的气,就打我吧,用脚踢我,扇我耳光都行!别这么难过,我求你了,别这么难过,尤其为了那些人……”

 

安东诺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他感到好受些,哭泣也不是因为难过,而是感到害臊了,并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悔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什捷缅科不安的目光中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得原谅我,谢廖佳,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我怎么会怪你呢?”

 

“什么?”什捷缅科傻乎乎地问。

 

“你得去吃饭,”安东诺夫想了想,微微一笑,“这是目前咱们家的头等大事。至于我,我一点儿也不难过,真的,我和你保证——今晚我躺在床上不需要五秒钟准能睡着,而且睡得香甜。”

 

他拉着他的手,同他一起穿过房间,什捷缅科竭力和他步调一致。

 

“我给你留了冷汤,行吗?”他瞧着什捷缅科笑眯眯地问。

 

“行,”什捷缅科低声说。他们心里都充满了愉快的心情,连眼睛都笑弯了。他们的步子越迈越快,脚尖越踮越高,就这样穿过房间,走到餐厅,在那里站住,四目相对,然后笑了起来。

 

什捷缅科脸红了,急急地说:

 

“你怎么走得这样快啊?”

 

“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对我来说,青春已经过去,情况就是这样。”安东诺夫笑笑,这一瞬间,什捷缅科觉得他美丽得婉若天人,“但我觉得幸福,因为你爱我。”

 

什捷缅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先是看不见周围的东西,后来安东诺夫的脸也在他面前消失了,只剩下他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那双眼睛钻进了他的心里,于是一切都模糊了,他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只是无缘无故地感到快乐。

 

“啊,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他故意问。

 

安东诺夫垂下手,故意不看他,摆出平时那副严肃而冷淡的神气穿过餐厅往客厅走,“这事我们不谈了,不再谈了!我想去弹琴了,你吃完饭想过来听就过来吧。”

 

他弹了一会儿谐谑曲,觉得自己弹得不好,又戴上眼镜,打开贝多芬的奏鸣曲,翻到“槌子键琴”的第一乐章,开始叮叮咚咚地敲起键盘来。不一会儿,什捷缅科就端着一盘樱桃过来了。他把樱桃放在乐谱旁边,随口说道:

 

“不,别弹这个,这个你弹得不好。”

 

安东诺夫放下手,闷闷不乐地说:“看来,你懂贝多芬?”

 

“我不懂。但我觉得上次你弹的那个肖邦不坏,比这个好。”

 

“我不弹了,”安东诺夫把琴盖一合,“我累了。”

 

什捷缅科摇了摇头,“人家欣赏你,你就有劲了,得到了批评,马上就无精打采……你活着只是为了听人家唱赞歌呀?”

 

安东诺夫没精打采地回答:“是呀……人家还觉得我配不上元帅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什捷缅科也坐到琴凳上,和他挤在一处,非要搂着他的腰,还要拉他的手,然后才说:“你应该感到生气的,廖尼亚,你刚刚装作无所谓,可我知道你在意……在我面前何必忍着呢?”

 

安东诺夫把脸埋进他热乎乎的脖窝里,他的鼻尖冰凉,让什捷缅科打了个哆嗦。什捷缅科用两条膀子紧紧地绕着他的身子,“他会挣开我,然后把火儿撒在我身上,这样就万事大吉了,”他心里这么想。但安东诺夫却一动不动。

 

他越是这样沉默,什捷缅科越感到害怕。血涌到他的心里:这种样子的安东诺夫他从未见过。“你是一个傻瓜,因为……”他听见安东诺夫这么说,又显然不愿意再说下去了。他的眼泪打湿了什捷缅科的脖子,他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这种简单的抚爱就像某种责备,让安东诺夫哆嗦起来,眼泪更是滚滚而下。

 

“你说什么呀,我的心肝儿?”他听见什捷缅科这么问他。

 

“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作不懂?有时候他可真的让人生气……”安东诺夫想着,却伸出胳膊把什捷缅科搂住了,并满意地感觉到他浑身一震。

 

“你对我不坦率,”他没抬头,闷闷地说,“不跟我说一句真心的亲热话。”

 

什捷缅科听起来震惊极了,“我不爱你吗?从不和你说情话吗?你说说看!你怎么会产生这么荒唐的想法!”

 

“我只是想……”安东诺夫竭力组织着语言,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知道……”

 

“想要知道我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爱你?”

 

安东诺夫没回答他。他尽情地哭了一阵,心里感到好过些,才偷偷抬起头瞧了什捷缅科一眼:他看起来憔悴极了,也困惑极了。感受到安东诺夫的目光,他才敢松了松已经僵了的胳膊,抬起手用掌根为他擦脸。

 

“我的心从没变过,”他笨拙地说,“一直都和开始时一样……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你总是考虑,考虑得太多,”安东诺夫吸了吸鼻子,“你还那么年轻,可我已经老了。我感觉得到,我身上已经没有你所追求的东西了。”

 

“胡说八道!”什捷缅科的声音大起来,“你可真是……你要把我气死了!廖尼亚!”

 

什捷缅科把他紧抱在胸前,然后轻轻地吻他。安东诺夫眼睛里闪耀着火花,嘴唇闭拢又张开,浮起一个像恶作剧得逞般的微笑。“你是我的,我的宝贝!”他听见什捷缅科急不可耐地说,把他紧紧地贴在胸前,几乎把他弄疼了。安东诺夫的四肢都幸福得紧张起来,什捷缅科开始吻他发凉的手指,鼻尖,胸口……

 

窗外树影婆娑,白桦叶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通体通明。一丛丛蓊郁的丁香,仿佛顶上洒了一层白色或紫色的泡沫,正在静静盛放,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香味儿。草地上晚露滚滚,远远地传来莫斯科一日结束时最后的市声和喧闹。“廖尼亚,”他听见什捷缅科问他,“你冷不冷?我去把窗子关起来吧,啊?”

 

“嗳,不……别去,”安东诺夫的下嘴唇哆嗦着,“我觉得热。”

 

什捷缅科就这么看着他笑,拥抱他,和他接吻,说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冷热。安东诺夫涨红了脸,像喘不过气似的,不断地说:“都是你,都是你!我现在混乱不堪了。”

 

他们停下来,抱在一起休息了好一会儿。客厅里只开了钢琴旁的落地灯,周围的空间是昏暗的。万籁俱静,只有窗外风吹灌木的沙沙声和夜莺从容不迫的悦耳颤音。琴凳太小,可他们谁都不想起身换地方。什捷缅科坐在他身后搂着他,所以他看不见他,但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在他心里,他处处都能感到他的存在。他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举动,每一次呼吸,他虽看不见,却都能颤动他的心弦。

 

“弹点什么吧,我好久没听你弹琴了,”什捷缅科咬着他的耳垂轻轻地说。他哆嗦了一下,感觉整个后背都木了,“你想听什么?”

 

“随你。”

 

安东诺夫打开琴盖,用颤抖的手指弹着莫扎特奏鸣曲。但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弹什么,却觉得自己弹得挺好,什捷缅科也很喜欢。他感到什捷缅科很欣赏他的演奏,也感到他凝视他的目光,手指继续无意识地弹着,同时情不自禁地转头撇了他一眼。在夜色中,什捷缅科的侧脸轮廓非常清晰,正用他那双仿佛燃烧着的眼睛凝视着他。他看到他这样的目光,笑了笑,把手停下来。他也笑笑,伸手捞了一颗紫红色的樱桃喂给他。

 

“怎么在最精彩的地方停下来了?”

 

安东诺夫含着樱桃,模模糊糊地说:“我弹得挺糟。”

 

“不,正相反,我觉得你从没弹得像今天这么好过。”

 

安东诺夫动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什捷缅科耸耸肩膀,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安东诺夫觉得他这个微笑挺古怪,又仿佛听见他叫了一声:“小乖乖!”“他说什么呀?”他心里想,“小乖乖!”他又叫了一声,但声音更低,更温柔。安东诺夫的心砰砰直跳,突然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违禁的快乐。他慌忙用手去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此时怕是像个孩子一样面红耳赤了。他的窘态取悦了什捷缅科,他凑上来吻他的嘴,樱桃在他们的牙齿间被挤碎了,安东诺夫能感到樱桃清新甜美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和下巴颏滴到胳膊上。什捷缅科把樱桃核顶在舌尖咬住,转头啐到一旁,又回来吻他最喜欢吻的地方——安东诺夫下巴底下白生生、柔嫩嫩的脖子。

 

“小乖乖……”什捷缅科又叫了一声,安东诺夫颤抖了,想要推他,仿佛他害怕沉溺于这样的柔情之中,仿佛这种柔情对于他来说是有害的。什捷缅科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和安东诺夫完全平等了,这样的变化让他困惑而兴奋。他在安东诺夫身上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长辈对小辈故作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已不再是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总参谋长,而是一个幸福得不知所措的孩子。“他也不过如此!”他想,“他是一个同我一样的人。”

 

“不喜欢我这么叫你吗?你不喜欢,我就不说……”

 

过了好一忽儿,什捷缅科才听见安东诺夫期期艾艾的声音:“不是不喜欢……但我不知怎么的有点害怕。”

 

什捷缅科觉得这一刻他所体验的感情、激动和幸福足足抵得上一生。他的生活比他曾经梦想的更好:没有为别人生活,没有不必要的自我牺牲,只有彼此相爱的自私感情、被爱的欲望和无缘无故的快乐,并且忘记了除了对方以外的一切。哪怕一刻的分离都会让他感到痛苦,只要安东诺夫不在,他就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没有意思,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他做一切都只是因为同安东诺夫相关,为了得到他的称赞,一想到世界上除了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就觉得可笑。一开始,安东诺夫的回应让他高出于全世界之上,对他来说,世界上只存在安东诺夫一人,他不能为任何其他事物活着,只能为爱他活着,并且做一个他所希望的那样的人……而现在,他发现了一方全新的天地,除了爱情,一种新的蠢动正潜入他的心里。光是爱还不够,还不够!他需要激动、冒险、为他们的爱情自我牺牲。他身上总有过剩的精力,无法在平静的爱中消耗掉,心中常常涌起阵阵狂热的柔情和喜悦。

 

一开始,这样的精神状态让他觉得荒唐而危险,他感到害怕,怕来之不易的幸福被破坏,因而用上了全部的理智和感情去克制,甚至想要告诉所有人:我爱他,这是我为他做的一切,即使所有人都不让我爱他,我仍然爱他。可让他感到困惑的是,究竟是感情支配了他的生活,还是生活在支配他的感情?他甚至想要拉着安东诺夫的手一起走近万丈深渊,并且说:

 

“只要一步,我们就要跳下去了。”

 

而安东诺夫会站在深渊边上,脸色发白,伸出他那双美丽的手想要抱他,拉他一起远离深渊……可他不依不饶,把他抱住,一起跳下去,吓得心脏收缩,浑身的血都不流了,就这么下落,下落……

 

而如今,安东诺夫流着泪,要求和他“平等地生活”,许他叫他“小乖乖”,这让什捷缅科觉得他整个儿地暴露在他眼前,这下他完全了解他,拥有他了。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单纯,又是完全属于他的……安东诺夫安宁、幸福又脆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他们接吻的声音就在他们头上静止不动的空气中回响着,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星光闪烁的岑寂苍芎下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再也不用想象着拉他一起坠落……因为他确信,安东诺夫会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跃入深渊。

 

安东诺夫感到什捷缅科开始动手解他的衣服,他的手碰到他的皮肤,他火辣辣地湿润的眼睛紧靠着他的脸,热烈地瞧着他,瞧着他的脖子和胸口,用手捏着他的下巴,嚅动的嘴唇在说他爱他,他是他的一切;他的嘴唇在他身上流连,他的手把他越抓越紧,使他感觉自己浑身像被火烧一样。他眼前发黑,浑身哆嗦,想说的话也在喉咙里哽住了。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克制的欲望,想任凭那粗野但好看的嘴唇尽情地吻他……他甚至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他活到头儿了……

 

他听见什捷缅科压得极低的嗓音,几乎带着恳求和哽咽:“廖尼亚,咱们说什么也不分开,对不?你和我是两个一体的人,是一个人,一个人又怎么分得开呢?”

 

此时此刻他还能思考什么,回答什么吗?他把头靠在什捷缅科的肩膀上,感觉自己心跳得太快,额角的神经崩得紧紧的,几乎要晕过去了。结合的瞬间是短暂的,而亲吻已却长得那么大胆,那么不令人满足,甚至已经因为没有尽头而令人心生烦躁了。什捷缅科吻他两条细长的、浑圆洁白的、裸露着的臂膀,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甜丝丝的汗味儿,被爱意折磨得快要发疯。他想说一两句动人的情话,可是说不成。安东诺夫浑身上下都在打哆嗦,什捷缅科紧紧地搂着他,两条铁一样的臂膀快要把他勒碎了。什捷缅科似乎被琴凳发出的危险的嘎吱声吵得不耐烦,干脆搂着他一起滚到地毯上去。安东诺夫伸手抓了一把,扯到钢琴上盖着的台布,台布上盛樱桃的玻璃盘子被拽到地上,乌黑多汁的果子滚了一地。

 

什捷缅科爬过来,一下子压在他身上,用他那石山般的全身重量压在他胸口,就像是想要把他吻死那样拼命吻他的嘴,叫他“亲人儿”、“小乖乖”、“心肝宝贝”;问他“老是不停地接吻,嫌不嫌腻味”;逼着他说他爱他,不然他就不活在人世了……他甚至哭起来,掉了两滴眼泪,更使劲地搂他,弄得他浑身的骨头都咯咯作响。安东诺夫仰着头,睁大眼睛,两片发白的嘴唇勉强翕动着,双手都放在什捷缅科的头上,用十根指头抓着他的头发,慢慢地捻弄着他短短的、粗硬的头发……完了!他觉得自己发了高烧,头脑晕乎乎,沉甸甸,他现在躺下去,恐怕就再也起不来了……几粒樱桃被他的光身子压碎了,红得发紫的汁液染在他玉一样的身子上变成一片黏糊糊、甜丝丝的娇嫩的粉色。

 

你们知道这样的夜晚是什么样的吗?没有人能形容这样的夜的啊!光华四布的夜之帝王——月亮从中天向下窥视,空气都在燃烧着,喘息着,充满着水果一样甜醉的气息,一片薰香的海洋颤动着。可是在这样的夜里,一切都喘息着,一切又都是奇妙的、庄严的。安东诺夫的心里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一大堆幻象就和谐地在灵魂深处滋生出来了……他像着了魔似的,畏怯地伸出手指往什捷缅科嘴里送,当他吮吻他的手指时,他又发出一两声哭一样的叫声,好像愤怒和憎恨这种孟浪似的。什捷缅科发出短促而粗声粗气的笑声,那笑声在安东诺夫听来仿佛一声声指责:“你撒谎。你骗我。你不爱我。我不相信你曾经爱过我!”

 

于是他委屈地哭起来,感受到一种痛苦的屈辱:他这样热爱他,他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侮辱他?……在这一瞬间他又怕他,又恨他,又爱他。什捷缅科的嘴唇、目光和脸的轮廓本来有一种善良和温厚的美,现在这种文雅完全被一种蛮横所践踏:他热烈地爱他,随时都会爆发地按捺不住的热情要把安东诺夫烧化了。他感到一阵恐惧,不敢看什捷缅科,只能感到什捷缅科把他那颗汗湿透的脑袋紧紧地贴在他胸口,一遍一遍地说爱他,求他不要离开他,热泪一颗一颗落在他身上,顺着髋骨滑下去,最后滚入地毯里不见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怕他,之前的那种恐惧和怨恨也是爱情,一种比以前更温柔更强烈的爱情。

 

他像蛇一样缠在什捷缅科身上,双手顺着他结实的脊背摸下去,又去和他接吻……与其说接吻,不如说像猫儿偷腥似地舔他的牙齿和舌头……什捷缅科摁着他的头,发狠一样把他钉在身上,安东诺夫觉得自己快没气儿了,说话含糊不清,像是咬着自己的舌头似的:“谢廖佳,你快把我憋死了……”

 

什捷缅科停下来,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喘了几下,突然笑了起来。安东诺夫觉得害臊了,举起手打了他两下,什捷缅科扯住他的手,他想挣脱,又挣不脱。什捷缅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的美人儿是银子做的,”他笑着说,眼角的泪痕还没干,“是银子做的……”

 

空气凉下来了,安东诺夫冷得浑身抖了一下。什捷缅科把手深深地伸进他胳膊下面,抱他起来,往卧室走去,把浑身哆嗦,摇摇晃晃的安东诺夫塞进被窝里,又去拧热毛巾擦他的身子。“你可把我吓死了,廖尼亚!吓得我……话也说不出来。我怕你太难过了,我怕你……我怕你怪我,就不要我了。”

 

这时候,安东诺夫噗哧一声笑起来,什捷缅科从没见他这么笑过,笑得粉红色的胸脯和红红的脸颊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似的。什捷缅科给他吓得魂不附体,安东诺夫又把脑袋藏到枕头底下,笑得整个身子不断扭动。什捷缅科脸红了,一把掀开被子,把冰冰凉的身子往安东诺夫身上贴,还伸手去挠他的痒,安东诺夫躲不过,叫他搔得直求饶。等闹过了,他们并排躺着,安东诺夫的头搁在什捷缅科的肩上,迷迷糊糊地听着什捷缅科嘴里哼着一首古古怪怪的、可笑的歌儿:

 

一个哥萨克躺在马车里,

中了子弹,带着创伤。

小河一样的鲜血,

滴下紧握的投枪。

母亲为哥萨克哭了,

别哭,母亲,也别悲伤!

你的儿子娶了新媳妇,

娶了位美人儿做新娘!

美丽的原野上一个新房,

没有门也没有窗。

……

 

安东诺夫累得睡着了,垂下了眼皮。他的眼睑真薄,透着淡淡的粉红色,几乎是鸟类的那种眼睑……什捷缅科握着他的一只手,觉得他从来没有显得像今天这样千娇百媚的美丽,让他心荡神摇。于是他低下头,把鼻子埋进他裸露的颈窝里,去闻他身上那股又凉又甜的香味儿……

 

“您这儿是怎么啦,副总参谋长同志?”第二天上班时,他的秘书嗽嗽嗓子,好心地提醒他,并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下颌角。什捷缅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也没摸到,又走到墙上的镜子前照了照,随即又往后退了几步。

 

“嘿,这个嘛,”他用一种狡猾和满足的神情说,“正是使家庭和睦之法。”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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